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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的冬阳斜斜照着甜市的望火楼,陈五握着铜制望筒的手被晒得黝黑,指腹还留着上个月教弩手调校扳机时磨出的茧。楼下的互市市集传来此起彼伏的讨价声,汉商的算盘珠子撞着胡商的玛瑙串,骆驼队驮着的蜀锦与羊皮在阳光下交叠成虹 —— 这是他花三个月焐热的烟火,此刻却像幅随时会被风沙吹散的画。
“大人!平城快马!” 王二牛的喊声惊飞了檐角寒鸦,马蹄铁撞击石板的脆响里,陈五看见信使胸前的玄鸟纹火漆,心口的鱼符突然发烫。
诏书展开的刹那,羊皮纸特有的硝香混着沙粒落在案上。太武帝的朱笔字迹如刀:“柔然可汗亲率十万骑犯漠南,朕将御驾亲征。然大夏联合吐谷浑聚兵八万,欲断河西走廊。敦煌太守病重难支,着陈五即日起赴任,领护西戎校尉,总辖凉雍兵马,固守丝路要冲。”
手指在 “河西走廊” 四字上抠出凹痕,陈五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楼下的驼铃。三个月前他刚把市易卫的屯田点扩到阴山南麓,胡汉青壮能在半日内结出三道弩骑混防阵,可敦煌 —— 那是夹在大漠与雪山间的细腰,若被切断,甜市的互市商路便如断了头的蛇。
“回信使的话,即刻备马。” 他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胡麻粥,滚烫的粥汁渗进《河西五郡图》,在敦煌郡的位置晕开个深黄的渍,像滴未干的血。
拓跋清的脚步声从后帐传来,裙摆扫过羊毛毡的窸窣声里带着急:“大夏与吐谷浑向来不和,怎会突然联手?” 她手里攥着半幅漠南地形图,袖口的东珠耳坠还沾着晨霜,“必是拓跋拔暗中遣使,用‘复鲜卑故土’的鬼话撺掇他们 —— 去年他在赫连勃勃旧都见过大夏王子。”
陈五望着她眉间的川字纹,忽然想起上个月在望火楼看见的场景:她披着汉人斗篷,却戴着鲜卑狼头护腕,正教市易卫的文书吏用胡汉双语登记战马数目。此刻她指尖的凤仙花汁褪了色,露出常年握刀磨出的薄茧 —— 这个本该在平城绣房里的贵女,早已成了甜市胡汉夹缝里的红柳。
“敦煌现存多少兵马?” 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玉门关,那里用朱砂标着 “兵不满万,粮仅月余”,“还有,甜市能抽调多少骑弩混编队?”
拓跋清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袖口传来:“你疯了?市易卫刚成军,胡汉青壮才磨合出默契,若带走三成精锐,甜市怎么办?” 她的拇指碾过他腕间的银镯 —— 那是她偷偷将平城的陪嫁玉璧熔了打的,刻着 “胡汉同守” 四字,“拓跋拔的狼卫还盯着甜市,一旦你带走主力,他们必趁虚而入。”
帐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汉人伍长李狗剩的公鸭嗓格外刺耳:“老子的弩队练了三个月仰射穿杨,正是用武的时候!敦煌要是丢了,咱们甜市的茶砖还怎么卖到西域?” 鲜卑什长铁木耳的吼声像闷雷:“我的骑队能三天奔袭二百里,让那些吐谷浑的小马贼见识见识铁蹄!”
陈五挣开拓跋清的手,掀帘出去时,看见二十几个胡汉士兵挤在帐外,牛皮甲胄上沾着晨露,腰间别着的不是弩机便是马刀。李狗剩的衣襟撕开半幅,露出胸口新纹的玄鸟刺青;铁木耳的辫梢缠着汉人红绳,那是他娶了汉女媳妇后才有的装饰。
“都想跟老子去敦煌?” 陈五的声音沉下来,目光扫过他们年轻的脸,“敦煌是死地,没水没粮,背后是大夏的骑兵,前面是吐谷浑的游骑,守得住是功,守不住……” 他忽然指向远处的甜市城墙,“是把你们的婆娘孩子推到刀口下。”
铁木耳突然跪下,狼头战靴磕在石板上:“大人,咱们市易卫的刀,是为胡汉百姓磨的。河西丢了,甜市的商路就断了,咱们的娃以后拿什么换盐换布?” 他扯开衣领,露出与汉人妻子共纹的并蒂莲刺青,“我阿爹死在参合陂,我娘说,汉人跟鲜卑人不该再流那样的血 —— 守住敦煌,就是守住胡汉的活路。”
李狗剩跟着跪下,弩箭在背后撞出清响:“我爷爷是守玉门关的老兵,临终前说‘河西走廊是汉家的脊梁’。现在咱胡汉一家,这脊梁断不得!” 他摸出个牛皮袋,里面装着甜市百姓凑的胡饼,“大伙说了,就算到敦煌啃沙子,也要让大夏人知道,胡汉的骨头比他们的马刀硬。”
陈五的喉结滚动了下,视线掠过他们身后,看见更多百姓围在辕门外 —— 有鲜卑妇人抱着汉匈混血的孩子,有汉人匠人扛着新打制的马镫。甜市的望火楼在冬日的阳光里投下影子,像根深深扎进塞北的桩子,而他此刻要做的,是带着这根桩子的精气,去更远的黄沙里种下新的根。
“准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抽调甜市两千骑弩混编,胡汉各半。剩下的人,由阿史那先生的亲卫铁勒部统领,死守甜市。” 他转向拓跋清,看见她眼中有光在跳,“你回平城,盯着拓跋拔的动向 —— 若河西告急,需要有人在朝堂扯住他的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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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清忽然笑了,笑得比塞北的阳光还烈:“陈五,你忘了我是带过三百私兵的?” 她从袖中抽出陈五送的狼首短刀,刀鞘上的玄鸟纹与他的鱼符严丝合缝,“平城的贵女做不得,那就做你河西军的谋主 —— 反正拓跋氏的族谱,早被我用胡汉两种笔墨改写过了。”
三日后的卯时,甜市辕门挤满了送别的百姓。陈五骑在青骓马上,看着李狗剩正把最后几坛胡麻油往马车上搬,铁木耳在给新入伍的鲜卑少年系汉人样式的护心镜。忽然有个扎着双髻的汉匈小女孩跑过来,往他鞍上塞了束沙棘果:“陈大人带刺刺果,打跑坏人!”
他接过沙棘,尖刺扎得掌心发疼,却比不过胸口的滋味。三个月前他还在为胡汉青壮的斗殴头疼,此刻他们却自愿跟着他去守死地,只因明白 “河西断则互市亡” 的道理。拓跋清的马并排过来,鬓边别着支胡汉合制的玉簪,簪头是玄鸟,簪尾是狼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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