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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靠在座椅的靠背上,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斜着身子靠在马车的外壁上,看上去似乎在欣赏着窗外飞速向后退去的风景,然而事实上他的余光却始终落在对面坐着的西班牙的菲利普身上。
平心而论,这位那不勒斯国王的长相实在是平平无奇。哈布斯堡家族来自德意志,然而经过两代与伊比利亚半岛人的通婚,菲利普的长相看上去已经是一副典型的西班牙人面孔,只有那标志性的大下巴,提醒着旁人他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员。他如今不过二十五岁,然而那张胡须茂密的脸已然初现老态,额角的发际线也一路向后退却,如同退潮时海水退去之后的滩涂。那双有些浮肿的眼睛看上去异常冷漠,据说只有谈到宗教问题时,那双眼睛里才会冒出狂热的光芒,如同沉睡多年的死火山突然有一天开始向外冒烟一样。
与玛丽公主相同,西班牙的菲利普也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作为天主教世界的保护者查理五世皇帝的继承人,这位年轻的君王众所周知的夙愿就是将天主教的光辉洒遍全世界。而英格兰作为如今最强大的新教国家,她的国王也在欧洲大陆的新教徒中享有崇高的地位,许多新教徒都寄希望于英格兰将他们从天主教强国的桎梏当中解脱出来。
这样的两个人,如今却被迫挤在同一辆马车里,这令人尴尬的场面无疑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那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默,如同冬日阴沉日子里那铁灰色的天幕一般,笼罩着整个车厢,让马车里的两位乘客都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拉车的马发出的低声嘶鸣声,车轮与铺路石摩擦而又碰撞的咔叽声,以及马车的轮轴与车厢壁板木料的接缝处传来的细微嘎吱声,这些声音如今回荡在并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实在是显得过于响亮了。
这种沉默整整持续了近十分钟之久,眼见菲利普显然绝不打算主动开口,作为东道主的爱德华不得不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我希望您的旅程一切顺利?”国王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标准的客套话。
菲利普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一般。他有些怔忡地看了看爱德华,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会开口一样。过了几秒钟,他终于开了口,“蒙天主保佑,从尼德兰出海后海上就平静无风,整趟旅行令人非常惬意。”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爱德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注意到他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金色十字架,看上去仿佛一位神职人员一般,“这一切都是天主的恩泽,赞美天主。”他低声说道,同时有意无意地瞥了爱德华一眼。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显然是注意到了对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然而他并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而是转换了话题。
“您对英格兰观感如何?我希望我们的国家不至于令您太扫兴。毕竟您的父亲统治着遍布全欧洲的领地,我听说您也踏足过它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对于您这样一位见多识广的旅行家,我们的岛屿也许会显得过于乏味了。”
“您的王国非常美丽,我一路上见识到了很多之前从未见到过的景象。”菲利普看起来终于提起了一些兴趣,“尼德兰,米兰,那不勒斯或是德意志的土地,都各有风韵,您的王国也一样,然而对于我来说,西班牙总是胜过这世上的其他地方的。”他停顿了片刻,“我很高兴来到您的王国,也很高兴能够与您以兄弟相称。”
“我也怀有相同的心情。”爱德华点了点头,“我对这桩联姻抱以很大的期待,其一自然是由于这桩婚事在外交上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象征着我们两国的和解;至于其二,这婚姻牵涉到我的一位姐姐的终身幸福,虽然我们在政治上的观点不同,但我依旧希望她度过幸福的后半生,我希望您能够是那个给她不幸的人生带来幸福的人。”
菲利普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我佩服陛下的胸怀。”他干巴巴地回答道,听上去似乎将信将疑。
“我想您一定看出来了,我的姐姐对您所怀有的感情。”爱德华的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我想这并不完全是对您的感情,更多的是对于您的家族和国家的感情——在她不幸的青年时代,您的父亲和西班牙一直是她所依赖的外援。”他打量着菲利普的脸色,“我想知道的是,您对她怀有怎样的感情呢?对于您而言,这仅仅是一桩政治联姻,您并不在乎您的妻子是谁,仅仅是尽自己的义务罢了。亦或是您与您的未婚妻一样,心中也抱着从这场婚姻中得到幸福的期望?”
菲利普有些不自然地在座椅上扭动了几下,“我为玛丽公主对我的感情而深感荣幸,我也愿意尽作为丈夫的责任。”他犹豫了片刻,声音放的略微低了些,“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这场婚姻能为我们两个人都带来幸福。”
爱德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这句话如同为这场谈话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一般,车厢里再次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两人再次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窗外,仿佛是对外面平平无奇的乡村景色很感兴趣一般。如今双方已经尽了相互客套的义务,他们也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了。
国王的马车每小时可以跑十五英里,然而这趟旅程也消耗掉了一个多小时之久。当马车驶抵两位君王下榻的位于市政厅隔壁的行宫时,高挂在空中的太阳已经西斜,而阳光也逐渐从明亮的白色变得有些发黄了。
“今晚七点,温切斯特的市长将在市政厅举行宴会,欢迎您的到来。”当马车驶进大门时,国王终于再一次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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