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书库

第77章（第1页）

他没有惊动基金会的工作人员，而是拿着顾老爷子给的钥匙，直接来到了三楼那间平日紧锁的、作为档案室和旧物陈列室的房间。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淡淡木料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从高大的百叶窗缝隙中透进来，在布满浮尘的空气里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照亮了室内堆积如山的书架、卷宗柜和蒙着白布的老式家具。

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林浅深吸一口气，像一位小心翼翼的考古学家，开始了他的发掘工作。他先大致浏览了书架上的标签，多是些民国时期的艺术期刊、展览图录和学术著作。然后，他的目光被墙角一个特别厚重的、带着黄铜扣环的橡木箱子吸引。箱子上没有标签，但擦拭掉厚厚的灰尘后，可以看到侧面用毛笔写着模糊的字迹：“华艺学社·顾翰文 存”。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顾翰文，那是顾景深祖父的名字。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铜扣，箱盖发出吱呀的声响。里面并非整齐的文件，而是随意堆放着的、更多私密性的物品：一沓沓用丝线捆扎的信札、一本本皮革封面的日记、大量已经泛黄甚至褪色的黑白照片，还有几个扁平的、用来装画稿的旧画夹。

林浅坐在地板上，借着窗棂透入的光线，开始逐一翻阅。他首先打开的是一个看起来最旧、边角磨损严重的画夹。里面是一叠用宣纸绘制的素描和水彩稿。画稿的笔触细腻传神，充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融合了中西画风的探索精神。有静物写生，有人物肖像，还有风景速写。当他翻到中间一页时，呼吸骤然一滞。

那是一张精心绘制的铅笔素描稿。画面上，是一株姿态极其优雅、清奇的花卉。它不是现实中任何一种常见的玫瑰，花瓣层叠如云，线条流畅如瀑，花心处微微内敛，带着一种欲语还休的含蓄与高贵。最令人惊叹的是，画家通过极其精妙的明暗处理，使整朵花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清冷的光晕之中，宛如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画稿右下角，用娟秀而有力的毛笔小楷题着四个字：“月华凝露”。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迹：“甲申年冬，试写心中之玫瑰，终觉未尽其神，憾甚。——清漪”

清漪！沈清漪！顾景深的祖母！这幅名为“月华凝露”的玫瑰图，竟然出自她手！而且，这花的形态、那月光般的气质，与林浅自己所创的“月光玫瑰”，在神韵上有着惊人的、跨越时空的契合！林浅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抚过那细腻的铅笔线条，仿佛能感受到半个多世纪前，那位才华横溢的女子在作画时专注的呼吸和那份“未尽其神”的淡淡遗憾。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翻找。在另一个稍大的画夹里，他有了更惊人的发现。这是一套更为完整、细致的设计图纸，用的是一种已经发黄变脆的工程绘图纸。图纸上，不再仅仅是单株花卉，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妙绝伦的大型艺术装置设计图。装置的核心，正是那株“月华凝露”玫瑰，但它被设计成由水晶或特殊玻璃材质拼接而成，内部嵌有复杂的光路系统（图纸上标注着一些关于折射和光源的设想，用的还是英文术语），意图通过光影变化，模拟出月光在花瓣上流动的效果。装置底座的设计融入了中国古典园林的假山元素，周围还配有根据图纸应该是用来营造水雾效果的机关。图纸的标题处写着：“月华流转·镜花水缘装置构想图”。设计者署名处，同样是“沈清漪”，但旁边还有另一个略显刚劲的笔迹批注着一些材料学和结构力学的建议，署名是“顾翰文”。

这是一对伉俪，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共同构思的一件融合了东方美学、西方技艺和浪漫想象的、未曾实现的传奇作品！“镜花水缘”，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诗意与哲思。

林浅的心潮澎湃，他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在那个物质匮乏、时局动荡的年代，一对年轻的艺术家夫妇，在昏黄的灯下，凭借对艺术的热爱和对美的极致追求，共同描绘着这样一个如梦似幻的蓝图。他们的理想，他们的才华，他们未竟的梦……都浓缩在这几张已然泛黄的图纸上。

他继续在箱子深处翻找，找到了一本沈清漪的日记。日记并非每日记录，更像是一些随感和重要事件的札记。在某一页，他读到了这样一段话：

“翰文近日忙于学社生计，奔波劳碌，眉间常带忧色。然每至夜深，必与我于灯下探讨‘镜花水缘’之构想。他说，艺术虽不能果腹，却能慰藉心灵，照亮黑暗。愿此作品若能成，置于华艺学社庭中，使往来同仁及后世学子，能于此乱世中，得一隅宁静，见月华之美，思生命之韧。我深以为然。然材料难觅，工匠难寻，时局日蹙，此梦恐终成镜花水月乎？唯愿笔墨存之，待后来有缘人……”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艺术的执着、对现实的无奈，以及一丝渺茫的希望。林浅的眼眶微微湿润了。他明白了，顾老爷子将这把钥匙交给他，不仅仅是让他来管理一个基金会，更是将一段尘封的理想、一个未尽的嘱托，交付到了他的手中。“月光玫瑰”的品牌，冥冥之中，竟然与顾家祖母半个多世纪前的艺术构想一脉相承！这是一种何等奇妙的宿命！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珍贵的图纸、日记和画稿整理好，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意识到，他所执掌的这个古典艺术基金会，其核心价值远不止于那些账面资产和常规展览，而在于这段被遗忘的历史，这个未完成的艺术之梦。完成“镜花水缘”装置，不仅是对顾家先人的告慰，也是对基金会灵魂的重塑，更是将“月光玫瑰”品牌提升到更高文化维度的绝佳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