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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的月亮被乌云啃得只剩个毛边,水根攥着电筒的手沁出冷汗,光柱在青石板路上跳成破碎的银鱼。他刚在邻村喝完喜酒,本想趁天黑前赶回村,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山神庙,直到戌时三刻,雨势才稍减。裤管卷到膝盖,泥浆裹着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远处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踮着脚在追。
“操他娘的。”水根骂了句,电筒光扫过路边歪脖子树,突然瞥见树根处有团暗红的影子。凑近一看,竟是把油纸伞,伞面绣着褪色的并蒂莲,伞骨生着铜绿,柄端系着根褪色的红绳。雨珠顺着伞骨往下淌,在泥地里砸出细小的坑。他伸手捡伞时,指尖触到伞面冰凉的触感,像摸到死人的眼皮。
伞刚撑开,暴雨骤然转急。水根暗骂倒霉,却发现这伞出奇地结实,竹骨在狂风中纹丝不动,伞面的水珠聚成细流,沿着伞沿滴落,在脚边形成个圆形的干燥区域。他没注意到,红绳不知何时缠上了手腕,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极细的“咯吱”声,混在雨声里,像老旧的木门被推开条缝。
进村时,梆子声敲过三更。水根家的土坯房亮着盏煤油灯,窗纸上映着母亲佝偻的剪影。推开门,热气裹着霉味扑面而来,母亲正往灶台添柴,锅里热着红薯粥:“可算回来了,快喝碗热乎的……”话音突然卡住,老人盯着他手中的伞,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哪儿来的?”
“路上捡的。”水根甩了甩伞上的雨珠,伞面的并蒂莲在灯光下泛着暗红,像浸了血。母亲哆嗦着放下粥勺,围裙在掌心绞出褶皱:“赶紧扔了!阴雨天捡伞,那是捡……”话未说完,外屋突然传来“砰”的声响,像是有人踢翻了水桶。水根抄起门后的木棍冲出去,却只见月光透过天井,在青石板上织出惨白的网,什么都没有。
后半夜水根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迷糊间,他看见个穿红旗袍的女人站在床前,长发垂到腰间,脸隐在阴影里,指尖轻轻抚过伞面的并蒂莲。他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抬起头——那张脸溃烂不堪,右眼抠出个血洞,蛆虫正从伤口爬出来,顺着下巴往旗袍上淌。
“还给我……”女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铁丝刮过锅底,红绳突然绷紧,勒进水根的手腕,“我的伞……”水根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床头的油纸伞斜靠在墙上,伞骨上的铜绿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竟像是张咧开的嘴。
次日水根发起高烧,胡话不断,总喊着“别过来”“还给你”。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灰落了半身:“怕是撞了不干净的东西。”母亲抹着泪往菩萨像前添油灯,火苗突然爆了个灯花,照得供桌上的苹果泛着青灰。晌午时分,村东头的阴阳先生刘瞎子被请了来,他拄着枣木拐杖,腰间挂着个牛皮袋,袋口露出半截黄符。
“在哪儿捡的伞?”刘瞎子用拐杖敲了敲墙根的油纸伞,伞面突然发出“咯咯”的轻响,像是有人在笑。水根父亲忙把捡伞的经过说了,刘瞎子摸出罗盘,指针疯狂打转,最终定在伞柄的红绳上:“这是把阴魂伞,伞骨是用死人腿骨做的,伞面蒙着的……是寡妇的裹尸布。”
母亲险些栽倒,扶着墙才站稳:“那、那咋整?”刘瞎子解开牛皮袋,取出三根黑香点燃,香烟遇风即凝,在空中拧成股灰蛇:“先开坛。”他吩咐人在堂屋摆上八仙桌,供上三牲,又用朱砂在黄纸上画了道符,贴在油纸伞上。水根躺在床上,透过门缝看见刘瞎子手持桃木剑,踩着禹步绕桌而行,口中念着晦涩的咒语。
“出来!”刘瞎子突然暴喝,桃木剑劈向油纸伞。伞面应声裂开道缝,渗出暗红的液体,空气中弥漫开腐肉的臭味。水根听见女人的尖啸,抬头竟看见房梁上倒挂着个身影,正是昨夜所见的红旗袍女人,此刻她的脸更加溃烂,蛆虫顺着头发滴到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
“我守了五十年……”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指甲越长越长,化作青黑色的利爪,“你们凭什么抢我的伞!”刘瞎子甩出一串铜钱,钱串正中她眉心,发出金铁相击的声响,女人发出凄厉的尖叫,化作黑雾扑向刘瞎子。
老阴阳师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面青铜镜,镜面映出女人身后的场景——那是间挂满绣品的闺房,桌上摆着半块发霉的喜饼,墙角立着口红漆棺材,棺盖上刻着并蒂莲纹。“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刘瞎子掷出三道黄符,分别贴在房梁、门框、井口。
黑雾突然凝滞,女人的身影重新显现,利爪渐渐缩回,脸上的溃烂也消退几分:“你骗我……”刘瞎子叹了口气:“你忘了,我是阴阳师,我算出来的,他叫宏传,在你们结婚前被驻你们村的朱团长,外号肥膘猪趁夜抓走的,没多久就死在战场上了。”
此时,黑雾中飘出点点荧光,像是多年前未拆的喜帖,未燃的红烛。女人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纸卷,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黑雾裹挟着油纸伞飞向天井,在雨中渐渐消散。刘瞎子快步走到墙根,捡起伞柄上的红绳,绳头系着枚生锈的铜钱,背面刻着“民国廿三”字样。
三日后,水根能下地了。他站在门槛上,看刘瞎子将那把油纸伞烧成灰烬,骨灰埋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母亲端来碗姜汤,碗底沉着枚古钱,正是红绳上的那枚:“刘先生说,这是阴物,得用阳火炼七七四十九日。”
从此水根再不敢走夜路,尤其怕遇暴雨。偶尔经过老槐树,他总觉得树影里有团暗红的影子,细看却又只是摇曳的枝叶。村里老人说,自那以后,每逢七月十四,老槐树下总会出现半把油纸伞,伞面上的并蒂莲开得正艳,却始终不见撑伞的人。
至于刘瞎子,有人见他后来常在黄昏时坐在槐树下,用银针挑着那枚铜钱,在阳光下反复擦拭。铜钱上的锈迹渐渐褪去,露出背面模糊的刻字——不是“民国廿三”,而是“莲娘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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