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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寂倒吃了一惊,面上虽是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块是个禅师下界,点我这个小徒弟。这个小徒弟,决也不是个凡胎。”急转身来,叫上一声:“徒弟。”那弟子连忙的答应几声:“有,有,有。”云寂道:“适来的长老来有影,去无踪,不知是那一位那谟?”弟子道:“他自己称为滕和尚,师父可就把这‘滕和尚’三个字,到各经典上去查一查,便知端的。”云寂道:“言之有理。”一时间,那个《观音经》、《华严经》、《金刚经》、《孔雀经》、《能仁经》、《般若经》、《涅槃经》、《圆觉经》、《法华经》、《楞严经》、《遗伽经》、《遗教经》,一一的摆将出来。只说是水中捉月,海里捞针,那晓得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刚刚的展开那经卷,用眼一瞧,就有一个偈儿,说道:“修道道无可修,问法法无可问。迷人不悟色空,达者本无逆顺。八万四千法门,至理不过方寸。烦恼正是苦提,净华生于泥粪。识取自家城邑,莫漫游他州郡。”那偈儿后面又有一个标题,说道:“腾腾和尚偈。”
云寂见之,满心欢喜,叫声:“徒弟!”那弟子连忙答应道:“有,有,有。”云寂道:“适来和尚,果真是过去的禅师。”弟子道:“可是姓滕么?”云寂道:“滕便是滕,却不是那个‘滕’字。”弟子道:“是甚么‘滕’字?”云寂道:“是个云腾的‘腾’字,叫做个腾腾和尚。”弟子道:“可有甚么说来?”云寂道:“适来你那个‘问道道无可问’的七言古风,是他的小偈。”弟子道:“徒弟却不知道。”云寂道:“你怎的说将出来?”弟子道:“他那里问一声,我这里应一声,信口说将出来的。”云寂道:“终不然你口口是经?”弟子道:“除是师父们声声是佛。”云寂道:“再不必多言。只一件来,这腾腾和尚既是个禅师,神通不小,方才那个黄纸包儿里面,一定有个道理。”弟子道:“何不拆开他的来看他一看?”云寂道:“有理,有理。”口儿里说道“有理”,手儿里一傍把个包来拆开。只见包儿里面,端正有两件波斯。还是那两件波斯?一件是个羚羊角,一件是个镔铁刀儿。”云寂道:“这还是个甚的禅机?”弟子道:“这个禅机,不离是经典上的。”好个云寂,沉思了半晌,猛省起来,叫声:“徒弟,这个禅机,我解得了。”弟子道:“愿闻。”云寂道:“这个禅机,出于《金刚经》上。”弟子道:“怎见得?”云寂道:“金刚世界之宝,其性虽坚,羚羊角能坏之。羚羊角虽坚,镔铁能坏之。”弟子道:“这个解释,只怕略粗浅了些。”云寂道:“意味还不止此。”弟子道:“还有甚么意味?”云寂道:“金刚譬喻佛性,羚羊角譬喻烦恼,镔铁譬喻般若智。这是说,那佛性虽坚,烦恼能乱之,烦恼虽坚,般若智能破之。”弟子道:“腾腾和尚把来送我们,还是甚么意思?”云寂道:“敢是指点我老僧戒烦恼也?”好个弟子,早已勘破了腾腾和尚这个机关,说道:“这个禅机,不是指点老师父戒烦恼。”云寂道:“怎见得不是指点我戒烦恼?”弟子道:“老师父明心见性,清净慈悲,又有甚的烦恼戒得?”云寂道:“既不是指点我来,还是指点那一个?”弟子道:“还是超度我做徒弟的。”云寂道:“怎见得?”弟子道:“我做徒弟的,虽入空门,尚未披剃;虽闻至教,尚未明心。这个羚羊角,论形境,就是徒弟的亹角;论譬喻,就是徒弟的烦恼。却又有个镔铁,明明的是叫徒弟披剃去烦恼也。”云寂道:“说得好个道理。只一件来,既入空门,少不得的披剃。莫若取皇历过来,选择一个吉日。一个良时,和你落了这个发,拔了这个烦恼的根苗。”叫一声:“小沙弥,取皇历过来。”一个小沙弥拿了一本皇历,奉上云寂。云寂接过手来,展开在佛案上,看一看说道:“今日是个四月初六,明日初七,又明日初八。这初八日本是佛爷爷的生日,已自大吉,况兼历日上写着:‘结婚姻、会亲友、上表章、进人口、冠带、沐浴、立柱、上梁、剃头、立券、交易、移徙,宜用辰时,大吉之日。’徒弟,择取初八日和你落发罢。”弟子道:“谨依尊命。”
一日又一日,不觉的就是初八日。云寂侵早起来,吩咐烧了水,磨了刀,亲自焚了香,祷告了菩萨,和那弟子落下了那一头的青丝细发,光光乍一个好弥陀。这是燃灯老祖托生杭州,舍身净慈寺温云寂门下,执弟子削发除烦恼一节。有诗为证,诗曰:
自入禅林岁月长,今朝削发礼穹苍。
一真湛湛三乘透,五蕴空空万虑忘。
钵底降龙时溢水,圈中伏虎夜焚香。
浑然失却人间事,一点禅心自秘藏。
却说这弟子削了发,参了佛,礼了菩萨,皈了罗汉,拜了师父。师父道:“自今以后,毋得再像前面那九岁的事体。”弟子道:“那九岁何如?”云寂道:“那九岁之内,只是个好坐,诵经说法全没半星。”弟子道;“经典上有一句说得好哩。”云寂道:“是那一句?”弟子道:“‘八岁能诵,百岁不行’,不救急也。”云寂道:“便你行来我看看。”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触动了这弟子的机轮。你看他今日个说经,明日个讲典,一则是小师父能说能道,善讲善谈;二则是杭州城里那些吃斋把素的多,听经听黄的多,只见每日间蜂屯蚁聚,鱼贯雁行,把个杭州城里只当了一个经堂,把个杭州城里的善菩萨们只当一班大千徒众。
却说飞来峰下有一个禅寺,叫做个灵隐寺,就是风魔和尚骂秦桧的去所。灵隐寺里有一个经会,叫做个“碧峰会”。因是飞来峰油澄澄的,就像胡僧眼碧,故此取名为“碧峰会”。当原先大志禅师在这个会上讲《法华经》,晃朗闲雅,绝能清啭,能使听者忘疲失倦。法建禅师在这个会上讲《华严经》,声不外彻,有人倚壁而听,恒闻亹亹溜溜,如伏流之吐波。这等一个会场,经过两个这等大禅师,那有个法门不盛演也!后来年深日久,世远人亡,这坛场也冷落了。这等三五十载,到今日也莫非是否极泰来,贞下元起,撞遇这等一个能说能道、善讲善谈的小师父来。却只见东半城的会首,姓迟,名字叫做个迟再,忙忙的望西半城走,西半城的会首,姓巴,名字叫做个巴所,忙忙的望东半城走。东半城的会首望西半城走,说道:“好去请那位能说能讲、善讲善谈的小师父,到‘碧峰会’上谈经。”西半城的会首望东半城走,说道:“好去请那位能说能道、善讲善谈的小师父,到‘碧峰会’上说典。”果真一请请得这个小师父,到“碧峰会”上敷衍真言,广言善世。一日三,三日九;一月三,三月九;一年三,三年九,人人说道:“这等一位大禅师,岂可没个法名?这等一位活菩萨,岂可没个徽号?”迟再的说道:“我们做弟子的,怎会敢称他的法名?只好奉上一个徽号。”巴所的说道:“这个徽号,也不是等闲奉承得的。”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千,千人传万,同声同口的都说道:“要上这会上的师父尊号。”内中有等看眼色的,说道:“这位师父胡僧碧眼,合就号做个碧眼禅师。”内中又有等信鼻子动的,说道:“这位师父鼻如峰拱,合就号做个鼻峰禅师。”内中又有等山头上住的,说道:“这位师父前日出家净慈寺,在雷峰之下,今日讲经灵隐寺,在飞来峰之下,合就号做个雷峰禅师,合就号做个飞峰禅师。”也有叫碧眼禅师的,也有叫鼻峰禅师的,也有叫雷峰禅师的,也有叫飞峰禅师的,正是个人多口多,口多号多,到底都说的不的确。还是那迟再的有个斟酌,还是巴所的有个裁剪。那迟再的怎么说?那迟再的道:“号碧眼的,号鼻峰的,这都是近取诸身,丈六金姿,不是法身,不必近取诸身。号雷峰的,号飞峰的,这都是远取诸物,虽在世间,无有物味,也不必远取诸物。”那巴所的道:“既不近取诸身,又不远取诸物,怎么会有个号来?”迟再的道:“就在这个‘会’字上生发。”巴所的道:“怎么‘会’字上有生发?”迟再的道:“我和你这个经会,叫做甚么会?”巴所的道:“这经会叫做个‘碧峰会’。”迟再的道:“可知哩,这会叫做个‘碧峰会’,这位师父是个会主,我和你们不过是个会中的人,既是会主,就号做个碧峰长老何如?’’巴所的道:“好个碧峰长老!”一个传十个,十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十个传百个,百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百个传千个,千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千个传万个,万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因此上传到如今,叫做个碧峰长老。又因他俗姓金,连着金字,叫做个金碧峰长老。这号碧峰长老的时节,长老已自约有二十上,三十下,一嘴的连鬓络腮胡子。净慈寺里的师父,也久已升仙去了,止是长老一身,一个光头,一嘴胡子。这个胡子不是小可的,有诗为证。诗曰:
堂堂六尺属仙郎,更喜丰髭品字傍。
风急柳丝飞渡口,雨余苔迹上宫墙。
龙归古洞螫先醉,凤出丹山尾带狂。
惟有美髯公第一,满腔忠义越加长。
却说碧峰长老一嘴连鬓络腮胡子,人人都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毗沙门子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三藐三佛陀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弗把提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泥犁陀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优婆塞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优婆夷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陀罗尼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诸檀越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就是僧纲、僧纪、僧录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就是茶头、饭头、菜头、火头、净头也都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人人口口,口口声声,碧峰长老只把他当个对江过,告诉风。
却不知这个碧峰长这个削发留须,还是按些甚么经典,还是有些甚么主张,还是到底削发削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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