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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直千人必往,心亏寸步难移。
且说众人来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齐进去禀道:
“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夜来门户未开,夫妻俱被杀死。同伊女寿儿,特来禀知。”太守唤上寿儿问道:“你且细说父母什么时候睡的?睡在何处?”寿儿道:“昨夜黄昏时,吃了夜饭,把门户锁好,双双上楼睡的。今早巳牌时分,不见起身,上楼看时,已杀在被中,楼上窗槅,依旧关闭,下边门户,一毫不动,封锁依然。”太守又问道:“可曾失甚东西?”寿儿道:
“件件俱在。”太守道:“岂有门户不开,却杀了人?东西又一件不失。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
寿儿道:“只有嫡亲三口,并无别人。”太守道:“你父亲平昔可有仇家么?”寿儿道:“并没有甚仇家。”太守道:“这事却也作怪。”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寿儿抬起头来,见包头盖着半面。太守令左右揭开看时,生得非常艳丽。太守道:“你今年几岁了?”寿儿道:“十七岁了。”太守道:“可曾许配人家么?”寿儿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处在那里?”寿儿道:“睡在楼下。”太守道:“怎么你倒住在下边,父母反居楼上?”寿儿道:“一向是奴睡在楼上,半月前换下来的。”太守道:“为甚么换了下来?”寿儿对答不来,道:
“不知爹妈为甚要换。”太守喝道:“这父母是你杀的!”寿儿着了急,哭道:“爷爷,生身父母,奴家敢做这事!”太守道:
“我晓得不是你杀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杀的。快些说他名字上来!”寿儿听说,心中慌张,赖道:“奴家足迹不出中门,那有此等勾当?若有时,邻里一定晓得。爷爷问邻里,便知奴家平昔为人了。”太守笑道:“杀了人,邻里尚不晓得,这等事,邻里如何晓得?此是明明你与奸夫往来,父母知觉了,故此半月前换你下边去睡,绝了奸夫的门路,他便忿忿杀了。不然,为甚换你在楼下去睡?”俗语道:“贼人心虚。”寿儿被太守句句道着心事,不觉面上一回红,一回白,口内如吃子一般,半个字也说不清洁。太守见他这个光景,一发是了,喝教左右拶起。那些皂隶飞奔上前,扯出寿儿手来,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套得指头上,疼痛难忍,即忙招道:
“爷爷,有,有,有个奸夫。”太守道:“叫甚名字?”寿儿道:
“叫做张荩。”太守道:“他怎么样上你楼来?”寿儿道:“每夜等我爹妈睡着,他在楼下咳嗽为号,奴家把布接长,系一头在柱上垂下,他从布上攀引上楼。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来,约有半年。爹妈有些知觉,几次将奴盘问,被奴赖过。奴家嘱咐张荩,今后莫来,省得出丑,张荩应允而去。自此爹妈把奴换在楼下来睡,又将门户尽皆下锁。奴家也要隐恶扬善,情愿住在下边,与他断绝。只此便是实情。其爹妈被杀,委果不知情由。”太守见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签差四个皂隶,速拿张荩来审。那四个皂隶,飞也似去了。这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且说张荩自从与陆婆在酒店中别后,即到一个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陆婆来寻过两遍,急去问信时,陆婆因儿子把话吓住,且又没了鞋子,假意说道:“鞋子是寿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亲利害,门户紧急,无处可入。再过几时,父亲即要出去,约有半年方才回来。待他起身后,那时可放胆来会。”张荩只道是真话,不时探问消息。落后又见寿儿几遭,相对微笑。两下都是错认:寿儿认做夜间来的即是此人,故见了喜笑;张荩认做要调戏他上手,时常现在他眼前卖俏。
日复一日,并无确信。张荩渐渐忆想成病,在家服药调治。那日正在书房中闷坐,只见家人来说,有四个公差在外面,问大爷什么说话。张荩见说,吃了一惊,想道:“除非妓弟家什么事故。”不免出厅相见,问其来意。公差答道:“想是为什么钱粮里役事情,到彼自知。”张荩便放下了心,讨件衣服换了,又打发些钱钞,随着皂隶府中而来。后面许多家人跟着。
一路有人传说:“潘寿儿同奸夫杀了爹妈。”张荩听了,甚是惊骇,心下想道:“这丫头弄出恁样事来?早是我不曾与他成就,原来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险些把我也缠在是非之中。”
不一时,来到公厅。太守举目观看张荩。却是个标致少年,不像个杀人凶徒,心下有些疑惑,乃问道:“张荩,你如何奸骗了潘用女儿,又将他夫妻杀死?”那张荩乃风流子弟,只晓得三瓦两舍,行奸卖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见官府的威严。一拿到时,已是胆战心惊,如今听说把潘寿儿杀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吓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挣了半日,方才道:“小人与潘寿儿虽然有意,却未曾成奸。莫说杀他父母,就是楼上,从不曾到。”太守喝道:
“潘寿儿已招与你通奸半年,如何尚敢抵赖?”张荩对潘寿儿道:“我何尝与你成奸,却来害我?”起初潘寿儿还道不是张荩所杀,这时见他不认奸情,连杀人事倒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张荩分辨不清,太守喝教:“夹起来!”只听得两旁皂隶,一声吆喝,蜂拥上前,扯脚拽腿。可怜张荩从小在绫罗堆里滚大的,就捱着线结,也还过不去,如何受得这等刑罚?夹棍刚套上脚,就杀猪般喊叫,连连叩头道:
“小人愿招。”太守教放了夹棍,快写供状上来。张荩只是啼哭道:“我并不知情,却教我写甚么来?”又向潘寿儿说道:
“你不知被那个奸骗了,却扯我抵当!如今也不消说起,但凭你怎么样说来,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潘寿儿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难道你不曾在楼下调戏我?你不曾把汗巾丢上来与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张荩道:“这都是了,只是我没有上楼与你相处,”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还要多说?快快供招!”张荩低头,只听潘寿儿说一句,便写一句,轻轻里把个死罪认在身上。画供已毕,呈与太守看了。将张荩问实斩罪。寿儿虽不知情,因奸伤害父母,亦拟斩罪。各责三十,上了长板。张荩押付死囚牢里,潘寿自入女监收管。不在话下。
且说张荩幸喜皂隶们知他是有钞主儿,还打个出头棒子,不致十分伤损。来到牢里,叫屈连声,无门可诉。这些狱卒,分明是挑一担银子进监,那个不欢喜,那个不把他奉承?都来问道:“张大爷,你怎么做恁般勾当?”张荩道:“列位大哥,不瞒你说,当初其实与那潘寿姐曾见过一面,两个虽然有意却从不曾与他一会。不知被甚人骗了,却把我来顶缸。你道我这样一个人,可是个杀人的么?”众人道:“既如此,适才你怎么就招了?”张荩道:“我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么?况且新病了数日,刚刚起来,正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还活得几日。若不招,这条性命,今夜就要送了。这也是前世冤业,不消说起。但潘寿姐适才说话,历历有据,其中必有缘故。我如今愿送十两银子,与列位买杯酒吃,引我去与潘寿姐一见,细细问明这事,我死亦瞑目。”内中一个狱卒头儿道:“张大爷要看见潘寿儿也不难。只是十两太少。”张荩道:“再加五两罢。”禁子头道:“我们人众,分不来,极少也得二十两。”张荩依允。两个禁子扶着两腋,直到女监栅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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