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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摔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倒是个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宪子道:
“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成?”牢子见没得有理,尽力把门楩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只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倒是他卖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重赏。”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鸑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获房德、王太。
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起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
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
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李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却又奇怪,面庞酷似前年释放的强犯房德。忙报道:“相公,那县令面庞与前年释放的房德一般无二。”李勉也觉县令有些面善,及闻此言,忽然省悟道:“真个像他。”
心中颇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又恐不是,“若果是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他索报了,莫问罢。”吩咐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那县令渐渐近了,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旁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本不知足下在此,又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
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吩咐从人不必跟入,只留一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将李勉四个牲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叫做路信,一个叫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
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提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当下李勉进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槅明亮,几榻整齐,器皿洁净,架上图书,庭中花卉,铺设得十分清雅。乃是县令休沐之所,所以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
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二人到厢房中坐地。便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
“不消吩咐,小人自理会得。”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
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房德道:“原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故,遂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故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鑕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的。”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得来。
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旁。
李勉见他要旁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
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
房德吩咐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旁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相见之是,房德只说:“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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