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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请问大人,此来何事?”商尚书道:“我是奉召进京。”商春荫道:“大人既奉召进京,孩儿还是随大人北上,还是寄居于此?”商尚书道:“你随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难,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读书。
过得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时再接你进京未为迟也。”商春荫道:“大人识见深远,可谓善于保全孩儿,且回家读书,尤为百分美事。但念孩儿萍梗之身,为世所弃,蒙大人施恩于天高地厚之中,故得留于膝下,今大人又进京矣,孩儿回家,但恐两兄两弟久安贵介,视孩儿孤寒,未必相容,为之奈何?”
商尚书道:“我虽进京,有汝母在堂,他为人慈善,我再写信嘱咐,他自能为你作主。我四子纵使有些骄矜习气,有母亲在上,决不敢转薄于你。况他四人,我已请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写字与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虽是举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从,便从他也好,如不可从,便另请明师也可,不必拘定。”商春荫应喏罢,就起身回寓,与刘恩说知此事,刘恩也十分欢喜,遂忙将行李、书籍都收拾到船上来。商尚书就叫商春荫与他父子同榻而寝。到次日,商尚书又讨商春荫文章看,见他资性颖慧,才情颇敏,不胜欢喜。留他在湖上共住了四、五日,因进京的钦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恳恳切切写了两封书,一封与夫人,一封与曹先生,都是叫他好生看管商春荫之事。又吩咐一个老家人道:“你可拿了这两封书,送三相公回去,他虽是我认义之子,但才学甚高,今虽暂屈,后来功名不小。我就托你在家用心看管、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说话处,你可就禀知太太与曹相公,要他拘管。”老家人领命,遂同商春荫拜辞了商尚书,先回绍兴家里来。商尚书方才发牌进京,不提。
且说商春荫同老家人,不数日到了商府,老家人先将商尚书二信,送与商夫人与曹先生看了,商夫人就叫四个儿子接了商春荫,进到内厅相见。商春荫先拜见了母亲,随即与二兄、二弟同列对拜。拜毕,商夫人就留在内里吃饭,饭罢,就吩咐收拾一间书房与他宿歇,又取出许多华丽衣服叫他更换。商春荫只取了几件淡素布衣穿在身上,华丽衣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馆中拜见曹先生,曹先生见他气清骨秀,又因商尚书信中再三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个兄弟见父亲信中说他许多好处,又再三吩咐不许欺负他,他四兄弟心下暗暗不服,道:“他一个流来之子,得与我们认做兄弟,孰轻孰重,凭你论情论理,也该奉承我们三分,怎倒先戒我们欺负他?终不成倒让他来欺负我们!再看他在我们面上何如,倘有不逊之处,便须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暗各怀妒忌之心不提。
且说商春荫自到商府之后,以为栖身有地,可以安心读书,又见有人服侍,刘恩无甚用处,因思量故园不知怎生光景,遂打发刘恩回贵州,去打探家中消息。心安身闲,百虑俱无,得以专力尽心读书。曹先生初意料他,以为必定要拜他为师。不期过了许多时,商春荫只是自读,并不提起。曹先生心下想道:“他年幼,尚不知,只道书就是这等读,不知讲解、做文尚有许多难处。商老先生又不在家,无人指教,我又不便自说,却如何处?”因再四寻思,忽想道:“有算计来,我到明日定一文会之期,叫他来学做,他若做不来,便不妨叫他拜我为师了!”到了次日,因对商春茂兄弟四人说道:
“读书不可怠惰,做文要订一日期,不可乱做。如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较优劣。”商春茂道:“老师严命,敢不敬从!”到了初二日,就大家都到书馆大厅上来做文章。原来商府这书馆甚大,商尚书曾请了三个饱学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门子侄愿读书的,都任他来读。这曹先生却是另请了来教他四个亲子的。这日,曹先生到了厅上,因说道:
“今日既是大会之期,凡在馆者虽非我教,亦该传与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来同做。”商春茂忙叫书童会传,就有十数个愿来同做。曹先生又说道:“你三弟新来,亦当通他知道。”商春茂又叫馆童去说,商春荫便也走来。大家分位而坐,坐定,曹先生出了两个题目,众子侄各各拈毫构思。原来商府这些子弟,虽出众之才少,然都靠着尚书门第,倒有大半是进过学的,也都完得两篇来。曹先生满肚皮只认商春荫未必会做,时时偷眼看他。谁知他接了题目到手,略沉想一想,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第一个交卷的便是他。曹先生展开一看,真是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大有会于圣贤之旨。心下暗惊道:
“原来此子是个异才,怪道商老先生这等殷勤相托,我必须要收他做个门生方妙。”又候了多时,众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
曹先生一一评阅,便都觉庸庸腐腐,俱看不上眼,只得勉强各批评些勉励之语。独唤商春荫到面前说道:“你资性尽高、才情尽妙,但学力有不到处,尚欠指点,你须细细讲究一番,异日自成大器,万万不可任自家言性,而不虚心求益,便可惜自弃了。”商春荫只应得一声“是”,半字也不说甚么,竟走了直来。曹先生又与众子弟论论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只说商春荫定来拜他为师。等了一日,却不见动静。因又对商春茂说道:“你三兄弟到是个读书的资质,只可惜无人指点,可与他说,叫他也拜在我门下,我便好尽心与他讲究。”商春茂因将此话与商春荫说知,商春荫道:
“拜师固好,但俗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事体甚大,安可轻易为之?曹先生叫我拜他为师,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学力、文章可以作得我之师范否?”商春茂说道:“他一个孝廉,难道做不得你一个童生之师?”商春荫道:“文章一道,那里是如此说?烦大兄可将曹先生的文章,借几篇与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辈风气,我便自然与你看,你便知道了。”
因取了几篇来,递与商春荫,商春荫细细看了一遍,因笑说道:“曹先生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痒,骗得一个举人到手,造化他了;他若要中进士,须要拜我为师,怎倒叫我去拜他为师?”商春茂含怒道:“三弟小小年纪,怎说这等狂妄之语!他文字不好,已发乡科,终不然你一个童生,倒好叫他拜你为师?”商春荫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与大兄说也徒然,久当自知。”商春茂道:
“小小年纪,一味会说大话,你既说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来我看,莫要这等狂言无实,坏了我商府读书体面!”商春荫道:“要我指出,这有何难?”因取笔将几篇文字细细批评、涂抹道:“此处庸腐,此处泛常,此处不该如此做,此处却该如此做。” 将篇篇横一竖,又直一竖,都涂得花花绿绿,递与商春茂道:“大兄请细细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欢商春荫,今又见他将先生文字批坏,又见说此大话,愈加不悦。因拿了文章来与曹先生看,只因这一看,有分教:
满怀怒气三千丈,一日阴谋十二时。
却说商春茂深怪商春荫狂妄,便拿了涂坏的文章与曹先生看,又将叫曹先生拜他为师的话都说了。曹先生不胜大怒道:“敢如此无知,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该计较他才是!”自此之后,凡遇做文,便不来叫他。商春荫见众人才只平平,却也不愿来同做,只在自家书户中朝夕苦读。商春茂见他苦读,心下暗想道:“他资姓又高,文章又好,又肯如此苦读,明日自然会中。我商家四个亲子不中,倒让他一个螟蛉之子中去,何以为颜?莫若将花酒诱他,他一个穷乏之人,自然要着迷。”
算计定了,便时时寻个清客朋友,引诱他到花柳丛中去玩耍,争耐他少年老成,见了妇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道:“少年人血气未定,那有个不好色的,这都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骗他到城外馆中歇宿,却令一个绝美的娼妓假扮做良家妇女,到夜静更深,悄悄来缠他道:“妾乃邻家之女,因窥见郎君风流俊秀,十分动情,故不羞越礼相从,不识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荫抬头一看,见是个美貌女子,因拒他道:“小娘子来差了,我商春荫虽是一个少年人形,却是一段槁木,一块死灰,绝不知道人间有情趣事,空劳枉驾,勿罪,勿罪!”那妓女装出许多妖态,笑说道:“妾闻古之美色,鱼沉雁落、花羞月闭,岂有风流俊秀如郎君,而不一动心者乎?还是郎君嫌妾丑陋,不足荐衾枕,故出此不情之言以拒之?但妾貌丑陋,而情实真切,万望郎君略貌而言情可乎?”
商春荫道:“小娘子美自如花,情自如水,奈我商春荫心如铁石何?”那妓女一面说,一面就捱近身旁,当不得商春荫正颜厉色,毫不苟且,见女子只管苦缠,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没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黄鹂空好音。
谁知美人意,不动君子心。
商春茂见美人局弄他不动,心下十分不快。兄弟春芳说道:“大哥不必不快,我闻不爱色者,定然爱财。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母亲叫我拿会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撺掇母亲,叫他去取。他是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自然动心,若是拐了去,便再来不得了。明日父亲知道,是他无行,却怪我们不得。”商春茂欢喜道:“这个妙!因与母亲说知,果然商夫人听信,就叫商春荫吩咐道:”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我昨日叫他二兄去取。他因身子不爽去不得,你可拿这会票,带两个家人,往杭州去取。商春茂兄弟二人在家,暗暗商量道:“包管他有去无来矣。”过了三五日,不见消息,二人愈加欢喜。到了第十日,没些影响,商春芳便来见母亲放话道:“前日是那个的主意,叫商春荫去取银子?”商夫人道:“是你大哥说的身子懒,叫我叫他去的。你问怎的?”商春芳道:“一千两银子也不少,他又不是亲儿子,一个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岂不可惜!”商夫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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