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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位大概是四小姐探雪,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虽然年幼,却神气得很,穿着一身红,羊皮小靴,一跳就上了岸,和大姐上了一辆马车。
黄五家的还在看四小姐,却听见了一声轻笑声。
这声音好听得很,又脆又轻,跟被风里的柳枝拂了一下脸似的,黄五家的转过脸来,看见了二小姐娄娴月,她穿得严实,穿着藕粉色白狐里子的披风,一手拉紧了披风的领子,只从下摆露出撒花洋缎的裙摆来。一手却握着块藕色的帕子,挡住了半边脸,摇摇颤颤地下了船。
那藕色是极冷的紫色,更衬得双手像玉一般,十指纤纤,她像是怕风,握住了额头,只露出半张脸来。黄五家的看见,心神不觉一晃。娄二小姐天生一对细眉,弯弯如柳,直扫到鬓角里去,虽然眯细了眼睛,却是一双桃花眼,白狐毛簇拥着一个尖尖下巴,微微有些病容,那帕子原被她咬着一角,被风一吹,险些脱手飞去,露出花瓣般浅红的嘴唇来,她瞥了一眼黄五家的呆样,顿时又笑了。
“还不上车,这可是过江风,冻不死你。”她身后的人骂道。原来是个极漂亮的姑娘,一双眼睛尤其厉害,锋利得像刀,她也穿红,却十分利落,鹤氅拦腰系住,身条高挑,形容却看得出只有十五六岁,应该是三小姐凌霜,动作利落,催着姐姐上了车,自己一挑帘也上了马车,看她摔帘子的神色,倒像是和父母在斗气一般。
主人都上了轿马,黄管家放姚二在前面引路,自己看着小厮挑起几挂鞭炮,在岸边噼里啪啦地放了半刻钟。
很快,娄家的二老爷带着妻女回了京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有懂行的就说“这是来榜下捉婿来了”。娄二老爷外放十五年,女儿是生了一个又一个,却一个都没定亲,金陵虽远,但故交同事也是有的,全留着来京城定亲,不是来捉婿是什么。
也有和娄家来往密切的夫人们,就猜到了,说:“娄二奶奶是憋了一口气回来的。”
娄家说高不高,也是有点自矜门槛的,毕竟是书香门第的世家,娄老太爷做到过侍郎,位置也不低了。但娄二奶奶出身不好,是个商户女,是带了一笔大嫁妆进来的,要说娄二奶奶的身世,也确实是堪奇。她本来姓梅,她母亲是下江人,下江的女子彪悍,是出了名的。她母亲是独女,嫁到梅家,把个梅老爷管得是服服帖帖,梅家原本是贩丝绸起家,从江南各地贩卖丝绸到京城,回去的空船多半是贩粮,一船的面粉也赚不了多少钱。
梅老太太可不一样了,她看出江南香料贵,皮货贵,所以让压船的掌柜多买这两样,偏偏那年海上刮台风,南洋商人的船全折在了海里,年底香料的价格炒得比金子还贵,梅家一趟船回来的钱比卖丝绸的利还高。梅老爷本来就怕老婆,从此更是言听计从,生意越做越大,到梅老爷身故时,已经是富甲一方了。
梅老爷没有小妾,只有一个独生女,就是娄二奶奶,要说她为什么嫁到娄家,也有一段传奇故事。当初梅老爷留着她,本来是预备招婿的,娄二奶奶性格爽利,从小就跟着母亲学着管家,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虽然是个女儿,也有顶门立户的才干。谁知道梅家宗族势大,等梅老爷身故,竟然纠集一帮族人,又有族中长老,强逼着梅老太太要过继族中子侄承嗣,要抢梅家的家业,堵着门不让她们出来,娄二奶奶那年才十五岁,好在贴身丫鬟得力,用绳子坠着爬墙出来,一纸诉状告到了府台衙门。
官司是吞金的猛兽,两边人都使钱,偏偏梅家长老有个远房妻侄,是隆庆三年的进士,与府台是同榜,一封书信下来,判输了梅家母女的官司。梅老太太气得中了风,偏瘫在床,族中长老做主,选了个成年的侄子过来承嗣,眼看着一份家业都要被夺走,娄二奶奶把心一横,竟然将家中私房连夜变卖,以两倍价格采买当年的新茶,新绸缎,一船精致细软,连夜上了京城。
她进了京城也不急着告状,而是以卖绸缎茶叶的名义,去与梅家有生意往来的高门大户拜访,一连半个月,到底让她找到一家靠山来。
如今京中还在流传她当年的事,说她是看得准,做得狠,把得牢,实在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闺阁里的英雄。梅家相交的不过是商户,见了高门大户总低人一等,当初她深知这样的事没人敢揽,索性心一横,直接叫来媒妁,说出三嫁三不嫁来。
三嫁三不嫁,一要嫁官,嫁官才能给自家翻案。二要嫁三代以上的世家,怕暴发户的人家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她不怕夫君懦弱无能,只怕底子浅薄,有眼不识金镶玉,三代以上就算嫁的子弟无能,夫妻不和,家里老人家总有慧眼识人的,她总能做成当家的夫人,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三要嫁读书子弟,读书人到底把得牢些。三不嫁是不嫁商,不嫁穷,不嫁独生的子弟。商人无权,穷人无势,都无法救急,独生子弟家里等着延续香火子孙,耽误了她婚后打理铺子生意。
她这话狂妄,但也有本钱,打开箱笼一看,京城中的媒婆都被金子耀花了眼,她许下重金,找来一家合适的,黄金五两,说成婚事,白银千两。媒婆向来见钱眼开,哪有不动心的。顿时搅得满城风雨,从来只看到男子选妻,没见过未出阁的闺女这样选婿的,这样漫天撒网,倒真的被她找到一位来。娄家二爷是个温良书生,又是庶出,夹在嫡出的两兄弟之间,长兄做官做得高,年纪轻轻点了进士,娶的是国子监祭酒家的二女儿,琴瑟和谐,三弟厉害,定亲的是冯子爵家的女儿,夫妇俩也出了名的人才出众。把个娄二爷就比了下来,偏偏他自己只爱读书,凡事不管,娄老太太也不怎么上心,就耽误到了二十岁,就连相看当天,都是媒婆托人把他骗来的,只说有一把扇子,上面好诗词,不知作者,请二爷来帮忙相看,谁知道他到了一看,扇子倒是有,只是握在个双八年华的女孩子手里,女孩子还看着他笑,把个娄二爷笑得失魂落魄,回去几天食不知味。直到媒婆上门,亲事说定,他还在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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